林先生又是聊天,又是榴莲的,把我这点觉整细碎。
这会儿我睡意全无,索性起来拉二胡,他今天这么兴奋,估计不会烦我那如泣如诉的二胡声。
我坐在床头小桌子上,背对窗户,双脚蹬床。我从《北京的金山上》拉到《美丽的草原我的家》,又从《在湖上遇到月光》拉到《相知如镜》。
我一首接一首的拉,完全沉醉其中,却不知林先生就站在我不远处。
当我看到他环抱双肩站在厨房门口,微皱眉头若有所思的听我拉琴时,我猛的从桌子上跳下来,光着脚站在地上愣愣的看着他。
不管怎么说,我坐在桌子上拉二胡,被林先生看到多少有些不雅,可不坐在桌子上拉,我又能坐在哪儿拉呢?
这时,我的跳跃动作把飞走思绪的林先生吓回现实,真不好意思,今天我都吓他好几回了。
他缓过神来慢慢走进“传达室“,他把我从地上抱起来放到床上,又将我手里的二胡接过去放到桌子上,他依然没有松开环绕我腰间的手。
我紧张的盯着林先生,这一刻,我感到恐惧了,但我没敢挣扎和逃脱,万一他是变态狂,我也打不过他啊!我得想想怎样智取才能将他制服。
他用一只手将我前额的长发缕到耳后,我知道是我刚才蹦到地上时,头发蹦飞了。我抬起惊恐的眼睛迅速扫视他的面颊,我发现他忧伤的眼睛里突然淌出两行泪。
“琴瑟和鸣,相知如镜,我听明白了。”他哽咽着说。
我心中一惊,他怎么会如此悲情其中?难道他受过音乐熏陶?他好像真懂一些音律。
“斯人魂已断,唯有梦相随。”我低头说。
他用一只手把我的头按在他胸口,我听到他那颗怜悯的心在跳动,善良的血液在奔涌。他的这个拥抱,让我们彼此品读到对方最仁爱的内心和最悲悯的情怀。
我并没有酝酿悲伤,只是看见他哭了,我的大颗泪滴就滑落于他的衣襟上了,我双手一直垂落,不敢触碰他的身体。
这首曲子无意间拉近了我俩的距离,没想到一个不懂音乐的人,居然能听懂曲子里表达的相融、相伴、不离、不弃。
哎妈,钟子期遇到俞伯牙了。
“我们去客厅坐一会儿好吗?”他低头温暖的说。
我低头点了两下头,他抱起我准备去客厅。
“我穿鞋,我穿鞋。”
我不敢抬头看他,忙低着头推开他去找鞋,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放开我,而是抱着我径直向客厅走去。
他将我放在沙发中间位置坐下,他则靠坐在沙发的另一头,他一条腿压着另一条腿,坐姿很漂亮。
沙发很宽,我的腿搭不到地,没办法我只能支起双腿,然后抱住双腿看着他,不好意思的用手捂在嘴上笑了。
他微皱双眉,见我笑了也跟着笑了,他一直没有说话,还是用先前那种若有所思的眼神盯着我看。
我用手臂捂住半个脸,强露出一丝笑容说:“瞧我喜欢的这两件乐器,和我的日子一样忧伤,而且还能带动听众忧伤。”
林先生向前探探身,拍了拍我的肩膀,面露暖容但仍未说话。
“化悲痛为力量吧!”我笑说。
“你的心态不用任何人为你担心。”
“首先我得活下去啊!”
他点点头表示赞同,我为打破尴尬主动找话说。
“你要是会弹琵琶就好了,我们一起演奏曲子会更动听。”
“你以前和谁合作呀?”
“爸爸,他会弹琵琶。”
“你会弹琵琶吗?”
“懂一点,但弹不了完整的曲子,小时候怕累不喜欢多学。”
“你为什么不报考音乐学院?”
“学艺术很费钱的,家里供不起。”
“供不起?”林先生皱起眉头探寻着问。
我向林先生介绍我的家庭情况。
爸爸是知青返城,也是最早下岗的金属行业工人,我出生后就没怎么见他上过班。他多才多艺却无用武之地。
爸爸也曾教授过学生学乐器,都是朋友的孩子,他坚决不收钱,后来人家不好意思就不学了。
爸爸的工作像是我的司机,接我上幼儿园、上学、上班、上街,然后他就老了。
爸爸因为身体不好,也做不了太苦累的工作,实在闲来无事就吹拉乐器,有时用毛笔沾水在要来的报纸上写书法,他就这样默默地来了,又默默地走了。
这世界好像从来就不知道有他这个人,可他用二胡拉唱过的深沉苦闷的曲调,永远萦绕在我心里,他的苦楚只我这个女儿才能解读明白。
“妈妈是做什么的?”
“妈妈是啤酒厂工人,每月挣一千多元钱,养活我们三口之家。”
“怎么会是这样?”他眉头紧锁的问。
“就是这样,麻烦你把我拖鞋拿过来好吗?”
林先生微微一笑,露出好看的牙齿说:“一会儿我再抱你回去。”
我看着自己的脚尖在想,不能再让他抱我回去了,但也不能毁掉这新建立起来的革命友谊,我只好接着说音乐。
笛子、琵琶和二胡是民族管弦乐里最重要的三件乐器,琵琶无论和哪个乐器组合,演奏出的音乐都非常美妙。
“你是一个多么聪明伶俐又漂亮的女孩啊!看着就像艺术生,没上音乐学院可惜了。”林先生感叹道。
我们聊到很晚,后来我趁他倒水时,偷偷跑回自己的房间,洗完脚马上上床躺下。
他发现我跑了,又追到厨房,见我已经躺下,便站在厨房门口笑着说:“晚安,乌拉那拉格。”
“晚安,林宏先生。”我隔着门窗喊道。
他笑着回房间去了,可我依然没有走出刚才的聊天氛围。
2014年,世上唯一的亲人,我的母亲也因病去世了。那一刻,我在家里暴风般哭泣。
我面前有爷爷、奶奶、父亲、母亲、爱人的遗像,我的全部生活仿佛就剩这五张遗像了。
我永远忘不了母亲那不甘离去的眼神,她在离世的前几天不停地叨念。
“我为什么不能丢掉工作,再生一个啊!在世上也好给你留个伴。”
我知道母亲说话的意思,我出生后就开始一对夫妇一个孩儿的计划生育政策,如果有公职的人超生,会受到很严厉的处罚。
东北是计划生育管控最好的地方,老工业基地,大家都指望这点工资过活。所以,谁都不敢拿工作开玩笑。
东北的八零后很少有兄弟姐妹,这批孩子的性格大多都孤单老实,不招惹灾祸。
这一代人现在很苦楚,不是筋疲力尽的照顾俩爹俩妈,就是孤苦伶仃的像我一样飘荡于世。
八零后有着难以应对的各种超现实困难,如果家里有个病人,男孩还好些,必定有把子力气,女孩就惨了,使出吃奶力气也顶不上半个男孩。
我双目直勾勾的望着房顶想心事,忽觉腰有些酸累,我翻过身来才意识到自己的思绪走远了,可我还是没有一点困意。
我下地打开电脑,想写点什么又无从下笔,索性翻开旧日诗文,去年清明节为母亲写的一首词跳到眼前。
《清平乐》
清风徐来,哀念满衣衫,碑前菊花开两界,忧思又一年。寻觅母亲身影,东山有月无言,闭目思忖旧貌,盈盈笑意抚脸。
妈妈,你离去后我有多孤单,你知道吗?家里只剩我一人,仿佛这世界也只剩我一人,我寻遍屋中每个角落,多么希望您的身影能突然出现在我面前。
妈妈,这五年一路走来,我真的好辛苦。
我父母的身影,随着一个时代远去的钟声,越飘越远了,以至有时我都无法想起他们的容貌。每当这时我就拼命的想,因为我怕忘记,忘记了就再也想不起来了。
不知什么时候,我趴在电脑旁睡着了。